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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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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3 章

這個時辰宮門已經上鑰。

但守門的禁軍看到孟雲皎手上的龍令,瞌睡蟲都跑沒了,他們片刻不敢耽擱,合力把緊閉的宮門推開。

孟雲皎昂首挺胸邁步出去,那兩道厚重的門再次闔上,隔絕了一方天地。

把一片富麗堂皇,卻又讓人生畏的宮殿,隔斷開來。

孟雲皎看著眼前的景色,霎時熱淚盈眶。

出來了。

她真的出來了。

這裏,連空氣都是新鮮的,連星星都是亮眼的,就連腳下的土地,都是穩實的。

她閉上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氣,臉上洋溢出幸福的笑顏。

翠迎,福安,我逃出來了……

卻在這時,闔上的宮門重新打開,鐵閘吱呀的聲音讓人惶恐不安,如一條鐵鏈一般,圍住她的心臟,被人攥緊。

門縫越來越大,宮內的情景露了出來。

她看到了馬背上的身影,欣長挺立,巍然卓爾。

在皇宮內能肆意馭馬的人,只有那手握至高無上皇權的人。

光線昏暗,孟雲皎看不清那人的面容,卻被他吸附了全部心神,再也挪不開眼。

“皎皎,你想逃去哪?”

男人的聲音辨不出情緒,聽起來卻像來奪命的閻羅。

為什麽,他會來得這麽快?

有一把笑聲在孟雲皎腦海裏回蕩,似乎在嘲笑她的無知。

‘逃得掉嗎?何處不是天子腳下?’

她本以為逃出皇宮,就是逃出生天,可腳下的這片土地,不也在他的掌控之中嗎?

孟雲皎發了瘋似的拔腿就跑,也不管實力懸殊,只想著拼勁全力,離他遠遠的就好。

帝王終於動怒,語氣陰沈可怖:“攔住!”

精衛們訓練有素,一擁而上把她團團圍起,他們圍成一堵城墻,密不透風,就算一只蒼蠅恐怕也難飛出去。

駿馬上的男人這才翻身下來,他似乎有不尋常的虛弱,臉色在暗夜裏顯得格外蒼白,需要昊公公的攙扶,才能順利下馬。

但不妨礙他一如既往的冷血。

“孤倒是不知皇後身邊有這樣的敢死之徒。”

段熠把馬背上的福安扔下來,又把薛崢摔落在地,兩人皆奄奄一息,僅有的幾聲悶哼證實他們還活著的事實。

“福安!薛叔叔!!”

孟雲皎想沖出重圍,卻被禁軍攔住,她連想去探查一下他們的情況都無法。

他們為了她,落到這樣的田地,而她,竟然還是沒能耐逃離,徹底淪為段熠的俘虜。

仿徨、無措之感把她團團圍繞。

孟雲皎瞬間淚如雨下,顫著嗓音道:“你究竟想怎樣?!”

她孤苦伶仃的站在正中央,哭起來時嬌小的身軀抖如篩糠,身形無助且單薄。

段熠終是不忍。

他揮了揮手,禁軍瞬間散開,他拒絕了昊公公的攙扶,一步一步,蹣跚著走到了孟雲皎的面前。

距離近了,她才發現,他的臉上面無人色,額間青筋凸起,眼珠布滿了血絲,精神狀態也不好,像是強行運功,逼退了蒙汗藥導致的後果。

可……即使是蒙汗藥也不該傷他自此才對啊。

沒等孟雲皎細想,段熠已經擡起他冰冷的手,撫上她的臉頰。

他輕笑著,說話的語氣也不重,要不是裏頭的內容,當真像是情人間的呢喃。

“皎皎說呢,孤想做什麽?”

串通皇後、謀害龍體、知情不報,隨便一條,都夠他們死上幾百回。

而段熠,明顯也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。

“你說……誰比較該死,孤又該先殺哪個呢?”

孟雲皎體內有寒意流竄,她看著眼前男人暴戾的嘴臉,只覺得心如死灰。

福安不知是傷到了哪裏,把身體蜷縮在一塊痛吟著,口中不受控的吐著泡沫,額頭上細密的冷汗暴露他痛不欲生的事實。

想到一炷香之前,他還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,答應自己會努力活下去。

現如今,卻被帝王折磨的不人不鬼!

她怒瞪著雙眼,與段熠對抗:“你要殺了他嗎?你殺了他親娘還不滿意,現在還要殺了他?孟家三十六口人你也殺了吧,你的雙手滿是鮮血,你以為真的能瞞天過海嗎?!”

要是眼刀能化為實物,她確實是想把他千刀萬剮的。

段熠眸中閃過片刻的慌亂。

孟雲皎怎麽會無端說起這事?是哪裏走漏的風聲?

半晌他才把容嬤嬤宮中的親眷和福安聯想了起來,頓時眉頭擰緊:“容嬤嬤……容嬤嬤的死是意外,其他人都好好活著。”

看到孟雲皎充滿恨意的眼神,他開始手足無措:“你若不信,我能帶你去看。”

孟雲皎突然笑了,她笑得淒涼,笑得心酸:“你的話,我已經不會分辨真假了。”

“事到如今,你還想要騙我嗎?你要他們死也不能安生,化為枯骨都要成為你掣肘我的籌碼?”

“是我傻還是你天真,你騙了我那麽多次,你怎麽還會認為,我還能心無芥蒂的相信你?”

在聽到其他人還未死的消息時,無疑孟雲皎的心中是閃過一絲希冀的。但她很害怕,這不過又是段熠在蒙騙她的一種手段。

信任已經在日積月累中被他消磨殆盡,她早已不知要如何面對他了。

段熠捂住心臟,咽下了喉間的一大口淤血,嘴裏滿是鐵銹味,令他遍體生疼。

“那你就從未騙過我嗎?!”

他的眼裏滿是受傷,一介帝王主宰生死,卻主宰不了一個人的心:“今天你邀我來萇華宮,我真是天真的以為你有一刻是認真的,我想把一切不好的都抹去,從此與你好好過。”

“可原來這一切都只是你逃跑的一環,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?”

他趔趄了一下,殘破不堪的身子愈加衰弱,不斷提醒他今夜的她是如何把他置於這番田地的。

段熠的眼眶逐漸凝聚了水霧,本就模糊的視線,此刻更是重影疊疊。

體內毒素反覆上躥,如百蟻啃噬一般無一處不疼,但卻比不過她冷漠的眼神,令他心如刀絞。

“醒來後我看到胸前有凝固的血跡,你是想殺我嗎?”

她不僅想離開,她還想殺了他。

段熠蹣跚著上前一步,拉近了與孟雲皎之間的距離,而後把自己的隨身匕首放到她的手中,引領她對準自己的心臟。

“你很想殺我,我給你一次機會。”

“殺了我,你是不是就能洩憤,是不是就永遠不離開了?”

禦用的匕首鋒利無比,僅僅抵在他身前,並未施力,就刺破了他的皮膚,明黃龍袍瞬間染上一抹醒目的血色。

“陛下!”

“陛下!”

禁軍們想要上前,卻礙於皇命,只能止步原地。

昊公公捏著浮塵,急得直跺腳:“娘娘莫要犯傻!”

孟雲皎緊緊握住匕首的刀柄,手卻不由自主的顫抖:“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……”

刺目的殷紅令她恐懼不安,她哭喊著閉上眼睛,匕首依然指著他,內心無比掙紮。

她扯開嗓子歇斯底裏:“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!”

“那你就殺了我吧。”

隨著男人平穩的聲音落下,噗嗤一聲驟響,鋒利的刀劍瞬間沒入他的胸膛,她的手被染滿了血跡,還有一些濺灑到她的臉上。

溫熱……苦腥……

是真的,人血。

孟雲皎呆滯著,一時反應不過來。

段熠的生命隨著鮮血流逝,他已然站立不穩,只用盡餘力,朝她扯出一抹笑:“我還給你了……”

“你可否……原諒我?”

說完,他倒在了她的懷裏,她如石雕一般一動不動。

仿佛時間被靜止般,她的心緒沒有起伏,她的眼淚像被閘門隔絕,明明澀得發疼,卻一滴淚也流不出。

孟雲皎的內心沒有絲毫快感,也沒有任何解脫。

腦海裏只是不斷回想剛剛的畫面。

她真的殺了他……

太儀殿外,太醫拎著藥箱進進出出,宮女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,太監侍衛焦灼的在門外徘徊。

好幾個沖動的禁軍,想上前斥責呆站住的孟雲皎,卻被同僚制止了。

“陛下九死一生,她犯了弒君之罪,憑什麽還安然無恙的站在著!”

“憑她是皇後娘娘,憑陛下留下旨意,生死有命,不得追究。”緊閉的房門打開,魏太醫走了出來,一字一句說道。

眾人看到寄於厚望的魏太醫,把她圍住,七嘴八舌的問她陛下的情況。

“不容樂觀。陛下在陷入昏迷前留下口諭。第一,若有不測,傳位段辭。第二,皇後孟氏不必殉葬,留萇華宮直至壽終正寢。”

聽到這晴天霹靂的消息,孟雲皎踉蹌了一下,像是丟了魂魄。

他說他還給她了。

他用他的一命,把所有人的命還給她。

他用他的帝位,把原本屬於太子段辭的東西還給他。

一切都重回到軌道上,可為什麽她的心裏揪著疼。

剛剛在宮外眼睜睜看著段熠倒下,她都無動於衷,看著眾人忙裏忙外給他搶救,她亦能做到心平氣和。因為她相信,禍害遺千年,他不會死。

但現在,魏太醫卻如此鄭重的宣布段熠已成強弩之末的事實。

孟雲皎拽住魏太醫的手,拼命搖頭:“他怎麽會死,只是輕輕的一下,他怎麽可能死?他不是很厲害的嗎?怎麽會那麽容易就死?”

她開始語無倫次,腦袋裏亂的一團糟,根本理不清思緒。

可她不會懂的是,段熠致命的傷確實不在那一刀上,而是他強忍的劇毒。

每一次的交.合都是他在拿生命當賭註,偏偏這次還因為孟雲皎出逃的事耽擱了救治,他強行運功逼出迷藥,導致血液循環加速,毒素更是快速侵入五臟六腑。

他還強忍著血脈逆流,撐著身子馭馬到宮外,去追那去意已決之人。

魏太醫縱使妙手回春,也難救此人頑疾。

想到段熠半死不活的時候,還惦記著孟雲皎,讓她務必把事情瞞下去,莫讓孟雲皎發現了體內毒素的事。

可明明,三翻四次置他於死地的,就是他呵若珍寶的這個心上人啊!

“我沒有,我沒有要他死,我沒有……”

孟雲皎無知的模樣,更是讓魏太醫,替那將死之人感到不值。

“對,你沒有!可娘娘你的一言一行,都是在反覆淩遲著陛下!”

她是沒有,沒有把匕首刺入陛下的心臟,沒有刻意把體內毒素傳染他人。這一切一切,都是陛下自個兒,心甘情願!

孟雲皎梨花帶雨的,整個人更顯無辜。倒讓她成了蠻不講理的罪人了。

魏太醫長嘆:“若你還有良知,在最關鍵的十二個時辰,守在他身邊,盡力把他喚醒吧。”

魏太醫走後,宮人們也得令離開,給孟雲皎留下了與段熠獨處的空間。

銅香薰爐裏煙霧繚繞,龍涎香的味道縈繞不散,宛若他的氣息一樣。

可躺在龍床上的那人是何等的虛弱,呼吸聲細微的幾乎再也聽不見。

他的臉色慘白如紙,身上也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。

平日那攫奪人心的眼神此刻被掩蓋在眼皮底下,再也透露不出兇狠的意味。

孟雲皎坐在他的塌前,想起魏太醫的叮嚀,張了張口,又不知道能說些什麽。

是以,沈默無語的看著他。

他很安靜,靜得像是她當初撿回將軍府去,命懸一線的重傷男子一般。

孟雲皎的嘴唇動了動,溢出了一句低喃:“星辰……”

甫一開口,就像開了閘的水一樣,收都收不住,她呆滯的重覆:“星辰星辰星辰……”

她想到自己滿手的鮮血,想到原本生龍活虎的男子,被她重傷自此,此刻在鬼門關前游蕩。

原來是他給了她底氣。

在這腌臜不堪的皇宮呆久了,誰又能從一而終的保留本心。

是他,把她關在這狹小卻幹凈的牢籠裏,免了她與其他後宮女子一樣的宿命,勾心鬥角,迷失自我。

她竟然幹凈得,連一滴血也從未沾過。

現在,也是他,把她的手染滿了鮮血。

他很決絕的,不再保護她,由她自生自滅了。

孟雲皎突然很怕。

失去段熠之後,她的日子會是怎麽樣,真的是自由了嗎,真的能隨心所欲嗎?

還是離開了他的庇護,她會知道人心險惡,她會陷入一個未知的絕境。

說不清為什麽,她突然很害怕眼前的男人死去。他死了,她沒法解脫,只會活在自責與愧疚之中,掙紮不得。

他死了,世上再無段熠,再無星辰,她的世界,只剩一片灰暗。

“你別死……”

孟雲皎握著他的手,眼淚從臉頰滑落,又從下郂滴落到他的手上,源源不絕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孟雲皎一直維持這個姿態,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之時,段熠的眼皮睜開了。

他看了一眼近乎被淚水浸濕,冰冰涼涼的手,再看面前哭成淚人的孟雲皎,差點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。

他艱難的動了動唇,聲音低得微不可察:“不死。”

雖然說了兩個字後,就重新闔上眼皮,但他確實恢覆了意志,也說到做到,在魏太醫的醫治下漸漸有了好轉。

眾人皆大歡喜,而衣不解帶守了他幾天幾夜的孟雲皎,也總算願意回到萇華宮歇息了。

沒歇上多久,就聽到太儀殿傳來陛下蘇醒的消息,並且第一時間召見了她。

魏太醫再三勸阻無果,只能在孟雲皎進殿前千叮萬囑,陛下剛蘇醒精神狀態不佳,最好是說幾句讓他安心的話打發他,讓他盡快安歇。

孟雲皎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,就這樣魂不守舍的來到段熠面前,倒是段熠先開的口。

“孤記得皎皎在塌前哭泣,讓孤別死,這是真的嗎?”

孟雲皎抿了抿唇,沒有答話,臉上滿是糾結。

段熠也深知她的性子,沒有勉強。

“孤本來確實扛不住了,可孤真的舍不得死,舍不得把你拱手讓人。”

是她的淚水喚醒了他。

就算只是錯覺也罷,那一刻他很清楚,自己放不下她。

孟雲皎這麽個柔弱的性子,這世上除了他,還有誰能護住她。

他自欺欺人的想,可能有那麽一瞬間,她是不想他死的呢?

該還的他已還給了她,他們是不是可以就此把恩怨一筆勾銷,以後執手相依,白首偕老。

他也乏了,用狠戾的面孔去面對她,終究不是他所願,他已偽裝得太累,將死之時也在後悔,他們之間這樣結束太可惜了,實在留下了太多遺憾。

可能一步錯步步錯,一開始他選擇用這樣的方式瞞著她,終歸讓他們走向萬劫不覆的地步。

大難不死後,他只想用最赤誠的心,去與自己愛的女人相處。

段熠苦笑一聲:“福安和薛崢我都不會處罰,福安能繼續在你身邊伺候,薛崢也能護你周全,畢竟薛崢現在也算是半個你的人了,你應該不會再抗拒,他亦步亦趨的跟著了吧?”

孟雲皎有些詫異。

死罪能免活罪難逃,福安和薛崢犯的都不是小錯,就算段熠想要積些陰德,也不見得會當做沒事發生過。

而且,聽他的語氣,他是不打算讓精衛困住她了?他是在還她自由?

段熠說得久了,喉嚨幹澀地咳了咳,因為動作太大,他扯到傷口,疼得呲牙咧嘴,卻還是刻意按壓下來:“放心吧,孤不會再拿任何人的生命威脅你了。”

“但除了那種卑劣的方式,我還有什麽辦法留住你呢。”

說完他又低下頭,蒼白的面容看著人畜無害,且令人生憐。

“孤只是不想你離開我身邊啊。”他宛若自語的低喃了一句。

許久後朝她道:“以後我不會再逼迫你,你想去哪就去哪。”

段熠語氣溫柔,有突如其來的有了那麽大改變,要不是魏太醫以確定他無恙,他看起來真像是回光返照,認真的交代身後事。

幸福來得太快,孟雲皎一時無法相信。

“你肯放我離開?”

段熠低低的‘嗯’了一聲,本就不平穩的氣息也逐漸衰弱,孟雲皎明顯聽到他進氣比出氣還多。

可他不願就此停下,像是有特別重要的事,強撐著也要說完。

“但是如果你還願意待在我身邊,三個月後,我可以把你父親離世的真相告訴你。”

沒想到,這是他的後招。

雖說讓她自願選擇,但其實也沒有給她選擇。

他擅長攻人心,知道她一直放不下這個心結,這也是能拿捏她的一個好方法。

但是難不難接受?說實話,這並不會比以前更讓人難受,何況,僅僅是三個月,有一個期限,不像以前那樣沒有盼頭,這樣答應他也並非不可考慮之事。

讓一個霸道專.橫的帝王妥協自此,也算是極為難得的事了。

孟雲皎略帶防備的看著他:“你可說話算話?”

段熠並不意外她的答案,他順勢握住她的手,眷戀的反覆摩挲。

“孤已經厭倦了這無止境的爭吵,孤想像平常夫妻一樣與你相處。”

“或許……”他帶著希冀的雙眸凝望她,“這段日子後,你會發現,我其實也沒那麽差,或許你也能試著接受我呢?”

這簡直是在癡人說夢。

先不論他們之間是不是橫著許多條人命,單單他們這畸形的君妃關系,她早已無法用以前的心態去面對他了。

但……誰又不是夢中人呢。

何況,他剛死而覆生,想法天真一點也正常。她又何必不留餘地的喚醒他。

“好,我答應。”

本以為依他的性子,好不容易到手的獵物,必定會好好的磋磨一番。

可沒想到段熠突然松開她的手,艱難的翻了個身,背對著她。

他用衾被擋住自己的上身,態度也是明顯轉變:“那你出去吧,沒我的吩咐別來了。”

得令離開,孟雲皎自然不願多待。

但她走在路上的時候就越想越不對勁。

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,隱隱帶著吸氣聲,而且他翻身的動作很刻意,像是在掩飾什麽。

孟雲皎腳步一頓,從原路折返。

她回去的時候,因著她的身份,宮人也不敢作聲,只畢恭畢敬的行了個禮。

所以裏面的人,也沒發現她就在屏風外。

“陛下,你再這樣不顧龍體,臣就是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你。”

男人的抽氣聲斷斷續續,顯然是在受著非人的折磨。

魏太醫在給段熠換藥,本來纏著上身的白絹已經拆了下來,浸染了一大盆血水。

而一旁的衾被,和褪下來的雪白褻衣,也被染上了一片刺目的殷紅。

他猙獰的傷口沒了遮掩,徹底暴露在空氣中。

被堵上濃厚的草藥,依舊止不了血,汩汩不絕的往外溢出。

是她用尖銳的匕首,給他戳出一個洞,那裏距離心臟不過幾分,稍有不測,真的會刺破內臟,再無生還的可能。

當親眼見到這觸目驚心的場景,沖擊力才會變得特別強烈。

孟雲皎臉色發白,趔趄了一步。

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,傷口是真的,快死了也是真的,他沒有騙她。

甚至,他還在蘇醒後,為了第一時間召見她,不惜急得傷口迸裂。

“皇後差點害死了你,陛下還要顧忌她的感受嗎?傷口裂了不第一時間說,非要在她面前逞強?你怎麽不把血流幹了才喚臣進來?”

醫者最恨的就是冥頑不靈的傷患,對待段熠三番四次的自我糟蹋,魏太醫自是沒什麽好語氣。

不僅僅說他胸前的傷口,還暗指他在七七四十九日期限內破戒的事。

段熠面露晦色:“這事是我自願的,跟皎皎無關,以後莫再提了。”

孟雲皎看著那堅定偏幫著她的那副面孔,心裏頓時五味雜陳。

他是真的,一點……也沒怪過她嗎?

除了親耳得知的信息外,外界的因數也令孟雲皎動搖。

比如福安,他回到她身邊伺候後,最常叨叨的一句話就是:“阿姊,我們可能真錯怪陛下了。”

他一直為自己聯合孟雲皎給段熠下藥的事覺得有愧,尤其是每每回想起陛下清醒時的第一反應。

不是大發雷霆把他處死,而是心急如焚的,不顧自身的狀況,就要去找回孟雲皎。

福安從先帝爺在世,就在這宮中做內侍了,他深知要安撫好貴人,首先學的第一堂課就是察言觀色。

而當日陛下得知她逃離後,那種萬念俱灰的眼神,令福安終身難忘。

“旁觀者清,陛下對娘娘的感情,是毋庸置疑的。”

段熠因為對孟雲皎的情感,甚至摒棄了帝王的底線,對他們竄通謀害的這麽大一件事輕拿輕放。

不僅他和薛崢沒有性命之憂,還得幸繼續留在孟雲皎身邊伺候。

這樣萬事以孟雲皎為先的陛下,若說他會無故殺了容嬤嬤,做出一些讓孟雲皎傷心的事,福安是不相信的。

孟雲皎迷惑:“可那天,他不是對你和薛崢動手了嗎?”

怎知福安撓了撓頭:“說來慚愧,陛下二話不說把我扔在馬背上,又騎得飛快,顛得我狂吐不止,才會看起來半死不活的。”

對比起那日的場景,福安口吐白沫,身上卻無外傷,確實跟他說的一般無二。

孟雲皎無語至極:“那薛叔叔呢,他征戰沙場多年,總不至於像你那般暈死過去吧。”

“那倒不是。”福安諂諂的笑,“只是薛叔叔忠烈,覺得放走了阿姊愧對君主,打算以死明志來著。”

他眼睛亮亮的,難掩欽佩:“陛下可厲害了,一下把他給打暈了,才免了自戕的悲劇發生。”

“說實話,陛下那麽厲害的人,估計只有阿姊,能傷他自此。”

孟雲皎瞬間黯然神傷。

原來一切都是她先入為主,他根本沒打算處置她身邊的人。

福安說得對,他武功高強,又手握重權,本該一世順遂,如今卻臥病在那龍塌之上,危在旦夕。

全都是因為她。

只有他的允許、他的縱容,她才有能力殺他;要是他不願,就是絕頂高手都無法傷他分毫。

也別說逃離了,就她與福安那拙劣的伎倆,要不是他一再配合,掉以輕心,又怎會讓她得逞。

段熠這幾日甚至病未痊愈,就親自上朝,把彈劾她的聲音壓下。

他憑一己之力堵住悠悠眾口,不至於讓她矗立在風口浪尖上,受人謾罵。她和她身邊的人,才能安然無恙的,待在這萇華宮,安穩度日。

得知段熠做了這麽多,說沒有一絲觸動,那都是假的。

孟雲皎本就不堅定的心開始動搖。

難道自己真錯怪他了?

半晌她又晃了晃頭,恢覆冷靜。

也罷,說好了三月之期,到時候便能知道真相了。

大不了,這段時間內,對他好些,以作為對他的補償吧。

段熠就這樣在太儀殿調養了一月有餘,期間也給予孟雲皎足夠的空間,沒有格外糾纏,令孟雲皎難道感受到了宮墻內的愜意時光。

是以,再見段熠,她也沒有以往那麽抗拒了。

“皎皎,孤帶你去一個地方。”

這日,他貌似心情甚好,換了一身低調的裝束,拉著她準備出宮。

馬車在一處莊子前停下,孟雲皎久久未回過神來。

段熠竟然主動帶她出宮來了?

而且他貌似目的性明確,直奔這地方來的。

裏頭傳來女子嬉鬧的聲音,熱鬧非凡,充滿平凡人家的氣息,宛若以往在將軍府內一樣。

孟雲皎剎那間閃過一絲預感,她急沖沖的下了馬車,就往裏面去。

她和段熠一起邁入莊子時,裏頭的人還沒發現他們,依舊忙活著手裏的事。

熟悉的面孔,與記憶中的重疊。

孟雲皎頓時熱淚盈眶,她不敢開口,生怕一點聲響就會吵醒了這夢境一般的畫面。

小慧依然是毛毛躁躁的性子,手上做著事,嘴巴也歇不住:“小綠我說了要絳紫色,你看你調的這是嗎?我看著跟絳紫也沒什麽關聯吧。”

小綠委屈巴巴:“我也是跟錢叔的配方調的啊,你那麽多要求以後你自己調吧,我去做曬布的工作好了。”

小茶安撫:“別吵了,都是姐妹,哪裏不對就好好說嘛。”

在一大片染缸和曝曬的布匹裏,她們各忙各的事,雖是吵吵囔囔,卻也過得分外充實。

孟雲皎沒想到,她還能再次與將軍府那班丫鬟重遇,還是在這種情況下。

站在身旁的段熠沒說什麽,但他眼中的柔情,已經讓她肯定了什麽。

“小慧,小綠,小茶!”

忙碌中的幾人震驚不已,紛紛把目光投向門口那處,背光而立的兩道身影。

“小姐!”

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驚叫起來:“小姐?”

“快,把錢叔喚來,就說小姐和星……和陛下回來了!”

幾人一擁而上,把孟雲皎緊緊抱住,孟雲皎好像回到了以往那段時光,無憂無慮,自由自在。

比起其他人的冒失,錢叔這位前管家就比較懂禮數。

他行了個標準的跪拜禮,額頭點地:“草民拜見陛下,拜見皇後娘娘。”

見其他人也惶恐不安,將要下跪,段熠擡了擡手:“都免禮。”

孟雲皎心疼不已,忙攙扶起錢叔那把老骨頭:“錢叔,快起來。”

段熠怕他這個皇帝在場,他們會變得拘謹,便主動踏出了莊子,給孟雲皎留下一個抒發情緒的空間。

孟雲皎自是紅了眼眶:“快與我說說,這段日子你們過得如何?”

距離將軍府被抄家已經大半年了,孟雲皎一直以為他們被囚禁在某處,過著水深火熱的生活,沒料到他們比她想象的過得還要好。

“陛下把這個莊子給我們住,還幫我們都贖了身,說還我們自由!”

做了大半輩子奴隸的人,沒料到將軍府散了,他們反而因禍得福,重獲新生。

錢叔老淚縱橫:“陛下真真是大好人啊!可我們一輩子也在將軍府待慣了,大家也都像親人一樣,就商榷好決定開家染坊,好好過日子了。”

孟雲皎看了眼規模,確實做得有聲有色,估摸不是一時半會能建立起來的。

“你們……待在這多久了?”

小慧激動的開口:“大半年了,期間陛下來過幾次,問有沒有需要幫助的地方。”

說著說著她就羞紅了臉:“他人真的好貼心,不愧是我以前仰慕過的對象。”

小茶不屑道:“這話你還敢說,也不怕殺頭!當時我就說陛下那風姿一看就不是池中物了,讓你們別癡心妄想,你們卻還是一個跟頭栽下去!”

小綠不客氣的戳穿她:“你不也給當時的星辰哥寫過情書嗎!?”

小茶惱羞成怒:“你胡說!”

“我沒有!”

“你有!”

幾個女孩又打鬧成一團。

錢叔責怪的睨了她們一眼,才對孟雲皎道:“小姐你放心吧,現在他們沒那個心思了。誰不知道陛下心裏向著你?這段時間,雖然不方便讓我們進宮,但時不時他都會帶來小姐安好的消息,好讓我們放心。”

原來真的有大半年了,段熠根本沒囚禁過他們,反而給他們安排好去處。

看他們對他感激涕零的樣子,也不像是裝的,可能真是她錯怪他了。

將軍府的舊人過得安好,也算是了了孟雲皎心裏一大心結。

從莊子離開後,在馬車上,孟雲皎幾欲開口,想問問段熠一開始為何不直接把他的心意告訴她。

幾番欲言又止,卻還是問不出來。

跟段熠待在一個逼仄的空間裏,她憋得慌,掀開簾子想透一透氣。

當看到不斷後退的景物,才發現這不是回宮的路程。

孟雲皎好奇道:“陛下,我們不回宮嗎?”

她本以為帶她出宮見見舊人,就已經是他最大的退讓了,畢竟她現今的身份也是後宮之主,不該離開太久。

怎知段熠從容不迫:“暫時不回去。”

他虛虛把她攬進懷裏,免她承受過多顛簸:“孤登基也快有一年,最近朝局也穩了些,你不是總說待在皇宮裏煩悶嘛……孤就想趁你的生辰將至,帶你到湯泉行宮散散心。”

湯泉行宮以溫泉為名,是歷代君王出游時會居住的地方。但因為離京城太遠,帝王鮮少前往。加上段熠剛登基那會兒,內憂外患,自然要坐鎮京城,不得離開太久。

但事實上,他不止一次想帶她去游玩散心。與其讓她終日心心念念想逃離,不如由他陪著,覽盡這山川美景。

“孤以舊傷未愈,凜冬難熬,需借助溫泉調養為由暫居行宮,眾臣也不會過多置喙。”

沒想到段熠竟細心自此,還悄悄做了這種安排。

這一個月,他看似沒有作為,卻時刻惦念著她。

他一直知道她想要什麽,在能力之內也盡力滿足,她還有什麽可說的呢。

孟雲皎故作矜持,卻難掩期待:“那就……去吧。”

馬車行駛到行宮外時已是深夜。

轄苑丞在外候著,一見段熠便立馬上前福身:“陛下,馬車只能行到這了,請陛下與娘娘乘輦吧。”

行宮的範圍很大,這裏距離主殿還有一段距離,宮人生怕帝王累著,早已安排妥當。

孟雲皎正在宮人的攙扶下下車,看她柔弱窈窕的倩影,段熠心裏頭閃過一個大膽的主意。

“不必。”

只聽他留下這句話,孟雲皎便覺得腰肢一緊,腳步已經離地,簌簌的疾風在耳邊狂吹了起來。

她驚叫:“啊,你幹嘛?!”

孟雲皎看著地上的人影逐漸變小,離地面的距離也越來越遠,下意識的抱著段熠的身軀,像是抱著樹幹一般生怕不小心就撒了手。

段熠見她難得的依戀,心情頗好的勾起唇角:“皎皎記不記得,當時你說過很喜歡這樣。”

她當然記得,當時是他從將軍府把她拐出來,不管不顧的就帶著她飛檐走壁。那時候……也是他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。

其實也沒多久,卻好像隔了好遠,好遠。

不可否認,她其實到現在,也還是喜歡的。

這樣飛馳著,風很大,世界很渺小,感覺很自由。

最重要的事,他們緊緊相貼,互相取暖,沒有旁人。

人在懼怕的時候會對身邊的人產生依賴,所以,她會不由自主的,想牢牢抓住他。

在柔和的夜色下,連段熠也顯得格外溫柔:“以往在皇宮裏人多眼雜,孤行事都有諸多考慮。但在行宮裏,全都是孤的人,你想做什麽離經叛道的事,孤都陪你。”

嗶呦——

嗶呦——

一簇簇煙花綻放,照亮了整片星空,他們站在屋頂上,跟天空的距離很近,近到仿佛一伸手,就能觸及。

在高處的景色也跟地面上的很不一樣,煙花特別絢麗,特別耀眼,星星也特別明亮,就連月光都是皎潔得沒有任何瑕疵。

讓人不得不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。

“好美……”

孟雲皎不由自主的伸出手,看得移不開目光。

很快,她的柔荑被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握住。

段熠把她的手放到了胸前,最近心臟的位置,溫情款款的對她道:“我想讓你知道,其實在我的身邊,你也可以很快樂。”

手底下,他的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動,灼熱的氣息源源不絕傳來,令她不自覺的想起,這裏之前被她重創過的事。

孟雲皎倏地在沈醉中清醒。

他做這麽多,目的就是想留住她,他從未放棄過。

雖然他說過願意放她離開,但也不過就是換另一種比較近人情的方式,讓她妥協而已。

可如今的她,根本不可能給他一個堅定的答覆。

孟雲皎垂眸,避開了他熾熱的目光,表情變得格外局促:“我們先不說那些了,好嗎?”

段熠沒勉強,擡頭望向那片璀璨的星空。

“好。”

孟雲皎難得來到了傳說中的湯泉行宮,自然迫不及待想要參觀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。

她趁著段熠去跟行宮管事交代瑣事的間隙,就偷偷溜到那自帶溫泉的寢宮來了。

因為出宮得太匆忙,福安是沒有跟著的,在寢殿內服侍的是一位叫碧藍的宮女。

見碧藍亦步亦趨的跟著,孟雲皎有些不自在,便打發道:“不必伺候,我泡一會就回去。”

碧藍福了福身,便轉身離去。

是以,偌大的湯泉,只留下孟雲皎一人。

她也不再扭捏,把繁重的衣裳全部除去,放縱自己浸入暖和的溫泉裏。

熱煙裊裊,水溫又舒適,尤其是大冬天的,令她泡在裏面如置身暖爐,愜意的都忘了時光。

也不知過了多久,在聽到腳步聲緩緩靠近時,孟雲皎才恢覆了神識。

她轉過頭對來人道:“碧藍,不是說了不用伺……”

“啊!!!”話說到一半,孟雲皎隨即驚叫。

不為什麽,只因為來人不僅不是碧藍,還是個確確實實的男人。

這個男人便是突然駕到,並且還不準人通傳的帝王。

縱使在段熠面前不著寸縷過許多遍,但這種光著身泡澡被撞見的情形,孟雲皎還是挺尷尬的。

“你你你……你先出去,讓我泡完你再進來不行嗎?”

然而段熠卻置若罔聞,自顧自的褪去自身衣裳,淺笑道:“你全身上下,孤還有哪裏沒看過?”

雖是這麽說,但畢竟一個多月沒親密過了,還是怪羞恥的。

孟雲皎悶聲躲在角落,把自己蜷縮在一塊,盡量讓最少的部位暴露在男人的視野中。

她嬌赧的模樣落在男人眼裏更是大大勾起了興致,他不退反進,偌大的湯泉他不泡,偏偏要湊到她身邊去。

一擡手,更是把人攬進了懷裏。

孟雲皎用那只小鹿般濕漉漉的眼睛望著她,唇瓣微張,因為泡久了溫泉,氣色很好,整個小臉紅彤彤的,誘人至極。

男人的眼神很是繾綣,他的手指流連忘返:“膚若凝脂,唇若櫻桃……”

在水下的觸碰很是新奇,像是放大了數千倍,原本便滾燙的身體溫度更是節節攀升,令人幾乎喘不過氣。

孟雲皎在他懷裏打了個顫,她想逃離,卻被桎梏著。

“陛下……”在段熠不滿的眼神下,她又弱弱的換了稱呼,“星辰。”

“我泡的時間有點長了,還是先上去吧。”

她記起每次赤.裸相對,最終都是慘況收場的。尤其,現在在水裏……

要是他突然發.情怎麽辦?這露天場景,沒有蔽蔭的,實在不大合適。

溫香軟玉,段熠又怎會願意,他把頭埋在她的肩窩上,呼吸噴灑在上面,嘟囔道:“皎皎,孤好久沒親過你了……”

為了養傷,他甚至不敢踏入萇華宮一步,可每日每夜的思念,卻不斷侵蝕著他。

越壓抑,越反彈。

“讓孤親一親吧。”

說完,他把人抵在石壁上,俯身就想擒住那抹唇。

段熠攬住她的力度不算大,雖是一副不容推拒的態度,但還是給予孟雲皎足夠的選擇空間。

卻在這時,孟雲皎猛地推開了他。

她捂住自己的肚子,面露苦色:“痛……我腹痛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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